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题记 李安把色戒给拍活了。写这篇长文致敬李安，并希望今后人们冲着色戒的原始欲望不再是那五段，而是“LustCaution”的华丽深藏。 1. 色戒的取名直白又隐晦。从易先生的角度，电影中随处可见的警犬，铁栅栏，哨兵，选择人少的餐厅，不喜太黑的地方，谨小慎微的戒备，严丝合缝地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氛；色就不多加解释了，色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他最大的戒备。同样适用于王佳芝。出卖色相诱敌，不想却动了真情，于是满盘皆输。色之于她，也是最大的戒了。 2. 张爱玲和李安对色戒是有不同理解的。张爱玲笔下，性先于爱，性浓于爱，一切按着“权势是一种春药”的中心思想走下去；其实不难理解，王家有女初长成，还是青涩的模样，开始对于易先生，哪有爱情可言，支撑她走完的，不过是邝裕明：开始是爱，后来是怨。更或是说，她对易先生的爱是不纯粹的，也不可能纯粹。欧阳灵文，梁润生，黄磊，除了邝裕明，大家都一样。王佳芝对梁润生和易先生态度的那一丝丝不同，并非爱情，而是权力：梁润生没钱没权，穷学生一个，再加上嫖过娼，在王佳芝眼里等同于小瘪三；易先生老，还处处乱搞，最重要还是个汉奸，在王佳芝眼里等同于人渣，但易先生解风情，会撩，有权，抛去所有不堪，易先生赢了。但究其本质，梁润生和易先生对王润芝的行为，本质上都可以算作强奸，只是都是革命任务，被迫等同于自愿，这种强奸也就顺理成章了。而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也是老奸巨猾，到了最后，对王佳芝，我尝出的也只有感动，无关爱情，王佳芝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撸sir，革命爱情两空，马革裹尸都没落得，让人读来冰凉。 附原文：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翱熳撸”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相比较而言，李安则是温和的，他留给王佳芝一抹温情：易先生是爱她的。只是不知道这爱来是不是也如王佳芝一样沉甸甸，也许没有，他最后还是处死了她；或许有，在张秘书拿来那鸽子蛋的时候，易先生的眼里居然闪现出前所未有的慌张。不管有没有，结局还是一个样。 3. 易默生和易太太当真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个“麦太太”的身份吗？显然不可能。虽然王佳芝演的上流社会贵妇表面上云淡风轻，神态自然，杯边的口红印却出卖了她，她还是一只稚嫩的小白兔，还对爱情处于懵懂憧憬的阶段，浑然不知那一家子已经顺藤摸瓜摸清了她的底细，可为什么不杀呢？在第一次强奸戏里，本应是先奸后杀，可王佳芝一个回头则完全瓦解了易先生的杀意，那不是一个特务该有的表情，是少女的不解，愠怒，凄婉，幽怨，失望，只一秒，就让易先生动了恻隐之心，掐灭了杀她的火苗，因为在特务之前，她还是个少女，还有值得投入的感情。事后等到易先生走后，王佳芝疲惫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还是那样单纯，以为易先生上钩了，其实，如图。 而后来两次扭曲成三级片的床戏（刚过完儿童节的我，这么不可描述的镜头还是等老司机们分析吧），则是将感情一次次推向高潮，这才懂张爱玲的那句话“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阴道”，连王佳芝后来也要求组织快刀斩乱麻，她不得不发泄“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蛇一样的往我心里面越钻越深。”高度绷紧的神经让她近乎崩溃，她也害怕自己会爱上这个男人，但感情哪能克制一说，那情愫早就一点点蔓延到她心里面去了。可是老吴不管，这帮有心无脑的学生先是他报仇的棋子，后是他交换军火的筹码，至始至终，只是个工具，他才不管王佳芝的贞操，才不顾学生的死活，他只知道如果胜利，是他指挥得力，若不成功，他也大可拍屁股走人，将这桶脏水泼到学生头上。想起高中易老师说过的话：“但凡学生运动就没有成功的案例，因为学生空有一腔愚勇，却恰恰容易被人利用，成为棋子。”诚然，你看《色戒》里其实最闹心的不是汪伪政府那些高官显爵的勾心斗角，而是邝裕明带领的那帮暴虎冯河的学生组织，一开始演爱国剧为战争募捐是好心，但后来爱国变质成极左冒进，再加上一群人缺乏斗争经验，被各路人马利用，内部还不团结，到最后好端端演成了一出闹剧，酿成一场悲剧。 同时有几个细节值得深思，老吴在情绪激动时说出曾和易先生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再联想到几位太太打牌时说易先生在隔壁吃饭，以及王佳芝到易先生办公室时，看到易先生烧毁的信件，不难分析出易先生背后打的一手好牌，即分别联络苏区和重庆方面，当然也有人分析说当时还可能把军火卖给了俄国人。不管怎么说，此时的老吴和易先生是极有可能成为“同事”了，王佳芝对他的威胁也就不复存在，王佳芝一直没被撤走也有可能是易先生自己的意思，享受一个年轻纯情的小特务的旖旎春色，可比他整天混迹周旋的那些阔太太们可要有趣多了。这在最后也有体现，在珠宝店王佳芝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人，那是因为张秘书已经在珠宝店安插了自己的人了，可歌可泣的一帮岭南大学生，卖力卖色白忙活一阵给人做了炮灰。 在虹口区，易先生是真实的。才和三浦司令开完会，神经高度紧张，看到同为娼妓棋子的王佳芝不禁叹恨天涯沦落人：“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做娼妓”暗示易默成不过是个傀儡，也是张秘书，日本人的棋子。“就快到底了，跟着粉墨登场的一班人，还在荒腔走板的唱戏”一句尽是荒凉，跟着错的人，还得一错到底。所以有这样也不难解释为什么王佳芝唱《天涯歌女》的时候，易先生会为之动容了。“花腔宛转着应和陈年的曲，衣香鬓影掩过了几声叹息”这唱的分明是他们自己，有心无力。在上海咿咿呀呀“家山呀北望”，在香港北望楼望家乡，上海香港，取景是用心至极。 附歌词：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 哎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哎呀 哎呀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哎呀 哎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哎呀 哎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4. 当然，如果要分析整场任务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珠宝店王佳芝嘴角抽搐的那一句“快走”无疑是最直接，最不可忽视的原因之一。如果说王佳芝对易先生的爱在此之前还一直是克制，那此时一定是决堤了，当她看到鸽子蛋的时候，也不禁惊愕感动，在组织和易先生之间动摇了：组织为了任务的成功甚至让她失身，易先生此刻则是柔情似水，一句“你和我在一起”无疑撼动了王佳芝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易先生惊慌失措，仓皇而去，王佳芝迷迷糊糊，上了1023的车。1023，2046，是属于李安和王家卫的数字。汤唯，梁朝伟；吴语，粤语。我想李安和王家卫应该是不分彼此的，他们都善于捕捉眼神，用眼神来拍戏：李安将故事娓娓道来，王家卫再写意点缀。李安的梁朝伟和汤唯郎情妾意，王家卫的梁朝伟和张曼玉你侬我侬：汤唯和张曼玉，都是旗袍下的牡丹花，梁朝伟可以说是做鬼也风流了。 5. 张爱玲好像很执着于汉奸文化。《色戒》中的易默生和王佳芝，现实中的胡兰成和自己。为什么王佳芝会爱上易默生，张爱玲是掺杂了私人情绪的，从她的《私语》不难看出她从小缺少父爱，对年长男人的爱慕追其始终是源于对父爱的填补。而她又是爱过胡兰成的，她是胡兰成笔下的上海姑娘：“民穿窄袖旗袍，水蛇腰，襟边袖边镶玻璃水钻，修眉俊目，脸上擦粉像九秋霜，明亮里有着不安”，结局也都付与了迟日疏钟。王佳芝一直是恐惧的：“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张爱玲亦是恐惧的，胡兰成太滥情，甚至在和她结合之后，又莫名其妙半路杀出个周训德；但是胡兰成和易默生又都那么让人着迷，即使知道他们的凡此种种，还是真心希望和他们在一起。张爱玲和王佳芝又都愿意把身段放低，卑微到尘埃里面，如少女般渴望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终于还是被辜负了。 6. 属于张爱玲的上海味道。“香港的繁华是借来的，其繁华来自于上海的沉沦”，她的每部小说都以上海为皈依处，为上海人编写着香港传奇，《色戒》也不例外。张爱玲对上海是通透的，她评价上海人：“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顺，世故练达”，只有上海人能懂她的文不达意，上海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精致暧昧...老上海在很多地方还保留了欧洲的传说，张爱玲的上海是布尔维亚的。上海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是张爱玲成长的地方，是张爱玲初恋的地方，是张爱玲成名的地方，是张爱玲分手的地方，上海见证了张爱玲，上海成就了张爱玲，也辜负了张爱玲。张爱玲晚年独居美国，中秋之夜客死他乡，明月依旧，是否还映照着她的故乡，悼念着她剪不断的上海“半生缘”，我们不得而知，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带点凄凉。” 借用金宇澄的《繁花》：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撵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如果不相信，头伸出老虎窗，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六十年代广播，是纶音玉诏，奉命维谨，澹雅胜繁华，之后再现“市光”的上海夜，风里一丝丝苏州河潮气，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氤氲四缭，听到音乐里反复一句女声，和你一起去巴黎呀和你一起去巴黎呀去巴黎呀。对面有了新房客了，窗口挂起的小衣裳，眼生的，黑瓦片上面，几支白翅膀飘动。 八十年代，上海人聪明，新开小饭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层，阁楼延伸。这个阶段，乍浦路黄河路等等，常见这类两层结构，进贤路也是一样，进店不便抬头，栏杆里几条玉腿，或丰子恺所谓“肉腿”高悬，听得见楼上讲张，加上通风不良的油镬气，男人觉得莺声燕语，吃酒就无心思。 古罗马诗人有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 这也是上海味道。 福开森路依然成为王佳芝的家并没有上钩